【欣强】烂橘子
摊贩的小灯昏黄，鱼在逼仄的并不澄澈的水箱里翻滚，直到被捞出来开膛破肚，摘了鱼泡内脏，被刮鳞机三两下刮干净才装进袋子。张姨不会杀鱼，提着菜刀都犯怵。高启强就拎着杀好的鱼去她的水果摊上挑了两斤橘子，张姨看着塑料袋里又肥又大的鱼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给他拿的自己家摘的橘子。
今天安欣要来家里做客，高启强在菜市场转了半个小时才把菜买齐。回到家小盛帮他洗菜，小兰坐着摘菜，而他围上围裙走了一圈之后，忽然把桌上没吃完剩下的几个梨摆上供桌。
高启盛看了他哥一眼，没说什么。他哥是个老古板，有什么新鲜的水果先要在供台上摆一遍。小兰馋了去拜一拜可以先拿，自己去磕个头也能拿。只有他哥非要等水果不新鲜了，没人碰了，才会拿下来自己削了皮吃。
或许是为了待客，高启强还特意找了个不大不小的盆来当果盆，然后把今天换来的两斤橘子一股脑全倒进去也不管吃不吃得下。
他当然是高兴的，早上起来就像有什么好事降临一样兴奋。安欣负伤回来之后他们再见不欢而散，高启强几乎觉得两人以后再也没机会一起吃一顿饭了。但昨晚安欣忽然给他打了个电话，只问了一句:“不是说请我吃饭吗？就明天，在你家吧。”
于是他从早上忙到了下午。
可是兴奋过后他一边炒着菜，一边想到安欣那通电话里冷漠的声音，他意识到安欣是为了徐江的死才来找他，他听到风声了，也知道了那天死掉的警察是安欣的师父。可他却发现自己的兴奋一点也没有为此而减少。他甚至思考着:安欣没有任何理由知道我在现场，我除掉了徐江，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等饭做好了，安欣还没有到，打过去电话始终是关机。小兰问他:“哥，安警官说他几点来呀？”他呵呵笑了笑，说:“估计有任务，关机了，可能得晚点。”
说完他又到楼下去等着，等得有点久了，就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小盛让他们俩先吃。这时看见路灯尽头慢慢走近的人影，他蹭地一下站起来，抖了抖麻了的腿，三两步跑过去。
“绷带还没拆，带的东西不多。”安欣把左手拎着的菜递给高启强，然后又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高启强的西装外套，里面还穿的一件旧得洗不干净的衬衫领子，揶揄了一句:“在你自己家吃饭还穿西装？”
“没有没有，正好去买衣服人家店员给我套上了就没脱。上次你来我家，也没招呼好，这次正好小兰也在，想着正式吃一顿……”高启强十分诚恳。
安欣跟着他上了楼，旧房子的楼梯灯常常有几层是坏的，扶手上都是铁锈。高启强走在前面给他打灯，安欣在他身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忽然看见被高启强掖在裤子里半截外套的吊牌还没剪，他不禁哑然。
“这栋楼啊别看他旧，以前有些人搬走最后又搬回来的，家里东西一样都没少，街坊邻居都帮他门看着屋子的。”高启强一路走一路跟他聊天，“我和我弟弟妹妹从小在这儿长大，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跑惯了觉得特别亲切。有一次小兰生病，还是借了邻居的三轮车才送她去的医院。”
安欣察觉到高启强在有意无意地向他示弱，显示自己低层人民老实的一面。其实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有，高启强是个很懂得看脸色的人，或许和他从小的成长经历有关，他对于人的弱点了解得很清楚。很明显，自己的弱点就是心软。
小兰和小盛听见脚步，已经站起来开门准备碗筷添饭。安欣看着一桌子的鱼和肉，有点迈不进步子，他没想到高启强会提前准备这么多。
“做这么多菜，吃得完吗？”安欣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
“家里条件有限，怕招待不好你。”高启强套近乎一样挨着他坐下。下一秒安欣却将凳子往旁边挪远了点，高启强尴尬地摸摸鼻子，随后乐呵呵地说:“安警官，吃鱼。”
当着他弟弟妹妹的面，安欣不好拿话挤兑他，还真安安静静坐下来吃起饭来了。小兰很安静，吃完饭了给哥哥和安欣倒了茶，自己就回房间里复习，高启盛收拾完碗筷也被大哥打发进屋。高启强一边收拾剩菜，一边忍不住偷偷观察着安欣这边的动向。
“借个地方方便一下。”安欣指了指厕所。
这间房子很简陋，几乎每样设施都老旧得带着沉闷的声响。洗手池也微微泛黄，水管歪歪扭扭，看上去一碰就会掉，但洗衣机旁边还放着一袋半满的洗衣粉。第一次来的时候安欣就觉得这里居住条件差，但是温馨，不像自己那个空空荡荡的房子，继而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也应该是亲切的。
他扭紧了水龙头。高启强忽然在门口喊他:“安欣，安欣？”
拉开门，安欣甩了甩手上的水，一出去就看见高启强腰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塑料袋把那盆不起眼的橘子全装了起来，递给他说:“这是本地人自己种的橘子，很甜的，你拿几个去尝尝。”
安欣没有接过袋子，而是从里面随意拿了一个，剥开一个尝了一口，看着他说:“酸的。”
高启强愣了一下好像不信，自己也剥了一个塞进嘴里，汁水又酸又涩顷刻布满齿间，他鼻子都差点皱起来，连忙把橘子放下。
“你自己买来都没尝过吗？”好奇怪，他们竟然在聊这样无意义的闲天。
“人家让我自己选，我不太会选，这些留下吧，小盛，小盛他喜欢吃酸的。明天啊我去菜市场让老板给我选甜的给你送去。”
高启强仿佛还是跟那个在公安局门口托人把濑尿虾交给安欣见上一面的窘迫的卖鱼佬一样。尽管安欣已经发觉到眼前这个人正在逐渐发生质的变化，他还是为这样一个举动没来由地泛滥起同情心。
高启强就像一颗正在发霉的烂橘子，外面那一层青白的霉衣扒开，可里面的果肉看上去依旧甘甜可口，让人不禁想去试一试。
这明明是生活贫瘠的人才会有的愚昧想法，可安欣此刻觉得自己在感情上跟一个贫瘠的人没什么两样。
“要不要到上面去坐坐？”高启强指的是他隔断的那层卧室，上面放了一张床，旁边堆了他给高启强列出的那几本书和几床不用的旧被子。
安欣很疑惑这样一片狭小的生存空间一个人是如何度过十几年的，直到高启强父母去世他本可以换一间房间，但还是选择继续睡在二层。这个人过得很苦，于是他的尊严也像稍一冒头就会被现实压弯了腰一样。
他坐在床脚，高启强拿了两瓶冻过的冰啤酒上来。那啤酒的沫淹了他满手，就好像刚剖了鱼一样粘滑。
从前他还拿那双手去搭安欣的肩，那时候安欣不会推开他，因为安欣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无法对处于弱势的人视而不见。
“今晚要不要再这里住一宿，你不是说你喜欢这种小二层吗。”高启强笑着用手指在空气里晃了几下。
这其实有点超乎他们的情谊了。
其实今天会来高启强家里，是因为师父的死郁结在他心里使他烦闷无处发泄。他厌恶高启强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又下意识觉得只有高启强不会怨怪他执拗。
“哦不了，我回自己家睡。”安欣想也不想的拒绝。
“我的床单被套都收拾得很干净的，没什么味道，你放心。”高启强局促地解释道，他紧张得僵硬地维持着脸上笑，但头已经不自觉低下。
他十分清楚说完这句话之后，安欣不会拒绝第二遍。
高启强本来只是骗他心软，但又仿佛真担心安欣闻出他身上的鱼腥味的样子，肥皂都多打了一遍，其实他早就没在卖鱼了。换了件干净的内裤，其他被油烟熏过的衣服都搓了一遍才丢进洗衣机。他隔着门问安欣:“安警官有什么衣服要洗没有。”
安欣戏谑地回了一句:“洗完了明天我光着去上班要被我同事拷回派出所的。”
“安警官也去冲一个吧，热水还够。”高启强湿漉漉地出来，头发沾了水之后卷翘更甚。灯光把他的皮肤照成橘红色，像是用了某种胶片的滤镜，整个人看起来鲜活极了。
原来的热水器已经老化了，出水也堵，小灵通店赚了钱之后他第一个换了热水器。平时他一个男人无所谓，可是因为小兰和小盛假期回来，原来那个热水器三个人用就太勉强了。
安欣随便冲了几下，高启强听见水声停了，就告诉他拿门后的干毛巾擦头。等他出来，就发现高启强正躺在床上看书——《孙子兵法》。
“你推荐给我的这本书是真的好，可惜我没什么文化，想看明白就得多读几遍。”
“头发怎么不吹干？”安欣皱着眉看他。
高启强“哦”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我的毛巾给你用了，吹风机又坏了。”
下一秒安欣就把脖子上搭着的白色毛巾丢给高启强，可高启强没明白他的意思，放下书直起腰来很殷勤地凑上来给安欣擦头发。
安欣立刻甩开他的手，高启强忽然意识到安欣还没有和他和好的意思，安欣厌恶和他的肢体接触，但他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
“我让你擦你自己的。”
“哦哦。”毛巾吸了水之后就有点潮润，上面还残留着洗发水的香气，幸好这个月份的广东天气不算凉。
两个成年男人挤在这阁楼的小床其实十分勉强，高启强只点了床头的灯。手里的书是二手书店里买来的，上面还落着以前租书才时兴盖的红章，现在到处都在发展赚快钱，这种一次赚不了几毛钱的书店也快倒闭了，高启强就一口气从老头那里买了好几本旧书。
“这样看对眼睛不好的，以后要看白天看好了。”安欣随口提醒了一句，然后揣好自己的手机就准备盖被子躺下。但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高启强白天要赚钱，估计没什么时间拿来看书。好在高启强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十分顺从地放了书关灯躺下。
安欣背靠着他，两个人贴得很近。安欣十分安然地入睡了。反而是高启强这个主人家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他在安欣的身侧忐忑不安，像是多思考一点有关这些天发生的事都会被安欣窃听到他的秘密。
即使后来入睡了，他在这忐忑中也睡得并不安宁，以至于后面安欣半夜忽然起身开他床头灯的时候他立刻就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眼，心跳却没来由地跳得很快。
高启强睁开眼就看见安欣那张愠怒的脸，还以为是自己打呼噜吵醒他了，有些歉意，很快就像是从前哄弟弟妹妹一样温声细语地说:“我不吵你了，你睡吧。”
但安欣却小声地吼他:“你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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